在大凉山土地上画窗子的人
雨初村未成年的孩子共有127人。其中8人,家中父母或亲戚在乡里、县里工作,可就读乡、县的公办学校,还有119人,都将是木卓尔小学九年义务教育对象。
木卓尔小学自2014年开办以来,到2020年6月,头部批2014级学生13人已经毕业。毕业生中,仅2人前往县里读初中,其余11人都留在村里继续务农。
我在2021年3月到达木卓尔小学时,在读学生仅有53人,除去已毕业、在外校和未满入学年龄共48人以外,还有26人没有参加小学教育。因为地处山区,虽然当地的教师都上门做过家长思想工作,但世代务农和放牧为生的村民并不以为然。他们认为学会种植庄稼和养殖牲畜的能力才是必须的。因此,九年义务制教育想要在大凉山真正落实,支教志愿者们还有一段漫长的路要走。
或许正因为如此,阿尔杰斯才给我留下极深刻的印象。确切地说阿尔杰斯早已不是少年,而是一位中年人。但他留在我的印象中,却是一位苍白纤弱的少年。
我刚到木卓尔小学,被分在三年级教研组。前3天,我白天听顾玲老师的语文课做听课笔记,同时了解雨初村学生的学情特点。刚进班级时,我发现班上的学生以彝族和藏族孩子为主,汉族学生较少。我顿时担心我授课时普通话孩子能否听得懂,后悔来报名时没有向助学支教志愿者协会打听语言方面的细节。随着上课铃响起,学生们全体起立,异口同声地喊道“老师好”,我才意识到,虽然下课时彝族学生都是用当地彝语交流,可是上课时,居然能够与老师全程用普通话沟通交流。
正当我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时,教室的前门悄然打开,缓缓走进一位身穿黑色斗篷的彝族男子。
他走到讲台边,把顾老师身边的方凳拿到门边坐下,抬着头、眯着眼专心地听课。此刻,顾老师和学生们都像没有看见他一样继续上课。下课后,男生们疯一般冲向操场做游戏,女生们有的眺望窗外,有的相互聊天。这位彝族男子走向讲台,微微欠身,小声地和顾老师说着话。
午饭时我问顾玲老师:“今天上课时走进来听课的老师是学校督导,还是乡里的领导?”
顾玲老师愣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刚才的场景,然后笑道:“王老师,他不是乡里领导,也不是教育局督导。他叫阿尔杰斯,是这里的一个村民……”
“顾老师好,王老师好。”有学生端着饭盒从我们身边经过,打断了顾玲老师的介绍,我也就把此人的事情忘了。
3天后,我正式给三年级上数学和美术课。虽然头部次站在讲台上,但3天来连续听课、分析学情、分析顾玲老师提供的往年数学课教案,课堂效果比我想象中要好。
大约第3节课时,教室门又被缓缓推开,从门口走进一个人来。我连忙停下讲课,笑着向进来的人点点头,问道:“你好,老师……”我主动打了招呼,不知道他的来意。
“我不是老师……您继续上课……”可能进来的人没想到他干扰了我上课,吓得连忙退了出去,赶紧把教室门关上。
有位彝族女生说:“王老师,他不是老师,他是村里阿尔杰斯叔叔。经常来学校来旁听老师们上课。”
另一位汉族男生强调道:“他比我爸爸年龄还大。每天都来教室听课,有个五年级学生说,他们读三年级的时候阿尔杰斯叔叔就每天来听。现在还在听三年级!”
“哈……哈……哈……”班里的同学们大笑起来。
我这才想到刚才这人就是前几天看到的听课人。觉得这里面肯定有蹊跷,在事情没有问清楚之前,不宜在课堂上继续这个话题,于是连忙让学生们安静,开始讲课。
下课后,那位男子又走进教室,站在距离讲台两米远处,微微欠身,用极细小的声音说道:“老师好。刚才对不起,打扰您上课了。”
我正在擦黑板,连忙停下说不要紧,问他刚才进教室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他有些踌躇,又似乎不好意思,但很快鼓足了勇气,吞吞吐吐地说:“老师,我叫阿尔杰斯,是村东头的……我没有文化,想听您的课,可以吗?”
我顿时明白了,连忙说没有问题,随时欢迎他来听课,随时欢迎他提问交流。可心里继而好奇:他看着年龄比我都大,为什么总喜欢听三年级课程呢?
后来我渐渐了解到,阿尔杰斯是一位牧民,每天清晨赶着羊群到山东头放牧,一直忙到9点多。放牧结束后,他就到学校听课。到了下午他继续放牧,直到晚上。
3年多来,他反复听二、三年级各学科课程。为了能走进木卓尔小学听课,他主动承担起学校食堂的打扫卫生工作。他每天的工作本来就繁重,为了听课又要耗费大量时间。
阿尔杰斯视力不好,每次坐在门口听课时总是眯着眼睛,有时索性微闭,不看黑板,也没有教科书。似乎他的听课只是为了能够像正规学生一样在教室里坐着。下课时他总是等学生们都提完问题后,才走到讲台边向老师提出自己的疑惑。
阿尔杰斯为什么一直来旁听,他的行为对我来说是个谜,直到半个月后一次偶然的家访我才解开这个谜。
为了全面了解学生们的学情,在正式上课两周后,我陆续走访了三年级班上11名学生的家庭。雨初村只是大凉山的一个缩影,这里只有一名汉族学生的父亲在外打工不在大凉山,其余学生的父母都在村里靠农耕或放牧为生。雨初村中的大多数人,蕞远只去过木里县城。
雨初村里没有电视和手机信号,村民们也没有使用电视和手机的想法。对学生来说,他们固然没有留守儿童的孤独、苦恼等心理问题,但同样也没有当代学生应有的见识和思想。
时间在雨初村里似乎停摆了。眼前的生活不正是顾玲这些在都市拼搏厌倦的人一心向往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吗?可我说不清楚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就在我感觉困惑时,无意中邂逅放牧归来的阿尔杰斯,他邀请我走进他家,才让我更深刻了解到雨初村与世隔绝的生活方式,对学生学习态度产生思想上深层的影响,同时也让我解开阿尔杰斯的读书之谜。
3月24日,我在村东做完家访已是黄昏。远处的夕阳沉入山谷,村里小路没有路灯,迅速暗了下来。迎面传来羊群“咩……咩”的叫声和头羊脖子上的铃铛声。我迅速让到路边,羊群在我身边悠然走过。我在黑暗中看到的放羊人,居然是阿尔杰斯。
与白日在教室里的谦恭不同,他拿着竹竿,抬着头走着。
“阿尔杰斯,你在放牧啊!”我惊喜地叫了一声。
专心赶路的阿尔杰斯听到有人用普通话叫他,愣了一下,然后小声地问:“是王老师吗?您来村东头是来找我吗?我家就在前面,您跟我来。”边说边挥着长竹竿让头羊走快些。我原本没打算去他家,可他这么一说我反而不知道怎么回绝,心想去看看也好。
阿尔杰斯家在村东第二个小路的岔口处。他家的院子不大,正前方一间土坯砖搭建的房子,经多年风吹雨淋墙壁早已风化。院子左侧有一小堆绒蒿草和一个鸡棚。鸡棚里空荡荡的,没有养鸡。右侧是一个羊圈,阿尔杰斯打开栅栏,摸着一只一只的羊塞回羊圈。他每一只羊都要从羊角摸到羊尾,像是确认是完整的一只后迅速塞进羊圈。他边摸边数,一共数了12只羊,确定羊群都回家了才关上羊栅栏,又在栅栏外推上一个旧石磨盘,这才放心转身,带我走进屋里。
阿尔杰斯家里黑乎乎的。他摸到灶台边拿了个小板凳递给我,让我坐。然后他想起什么似的,返回到院子里,在左侧绒蒿草堆里抽了几把绒蒿草回到屋里,放在地上掏出火柴点着,顿时火团把房子照亮。屋子不大,不到20平方米。在屋子左侧有一个土灶,右侧靠里面墙摆放着一张床,正前方摆放着一张大方桌。
我没有想到阿尔杰斯家如此简陋。就连忙说:“你们家养了这么多只羊啊!”
“我家只有3只羊,另外9只是别人请我代养的。我一个人没事,放3只和放12只没什么区别。”阿尔杰斯说。我这才知道阿尔杰斯是靠帮别人放牧为生。
“你都工作了,为什么还这么喜欢学习呢?”我终于问出心里的疑惑。我以为读书的目的是为了今后更好工作和生活,心理上并不认为阿尔杰斯的读书能够改变现状,但我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阿尔杰斯有点难为情,支支吾吾地说:“我眼睛不好,光线暗一点就看不清。我小时候没有读过书。”
“阿爸阿妈都认为放牛放羊、种庄稼不需要读书。”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其实木里县很多人都没有读过书。我28岁那年阿爸阿妈去世了。因为我的眼睛不好,生活没有着落,就去西昌市亲戚家想学盲人按摩的手艺。”
我这才发现阿尔杰斯的视力有问题,难怪他在教室里总是眯着眼睛。他的家里没有电灯,刚才进门时也没有想到点火照明。原来这把篝火是为我点燃的呀!火光红红,照在他的左脸颊上。我头部次认真看清楚他的五官。阿尔杰斯很瘦小,皱纹柔和,脸色苍白,即使在火光照耀下也显得苍白。
“我今年36岁。”阿尔杰斯对着火光陷入往事回忆:“西昌的盲人按摩学校让我回户籍所在地办《残疾证》,可我的眼睛又不是完全看不见,在白天亮的时候是能够看见的。”
“我看到西昌很干净。亲戚家是个大楼,楼里有电梯可以直接到家门口。西昌人都很客气,小孩子还会说外国话……”
“你在西昌生活了多久?”我追问道。
“生活了小半年找不到工作。开始在一家餐馆打工,一个月钱能买两只羊。”阿尔杰斯眼睛里有篝火的反光。
“那你为什么不留在西昌打工呢?”
“我没有文化,餐厅里很多活做不来,眼睛又不好。”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回到村里,把在西昌看到的告诉大家。可是村里人都不相信我,他们说我在吹牛。我就放羊不理他们。”他蕞后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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